📖 人与永恒 (周国平)

人与永恒，它并不是一本专门的针对某个主题的著作，而是周国平平时的格言式的随笔的集合。各个部分，各个段落都是独立的，因此不需要以固定的顺序来阅读。分为的几个主题，那应当也是后来为阅读方便后来排版的。

这种格言体的文章，最早还是见于尼采。直中要义，而没有旁敲侧击；语言简练，却也描述了概貌。阅读下来，当属 “各取所需，各得其所”。另外，阅读的时候也真是有些妒忌或者共鸣的，自己思考或记述过的东西居然早已有人把它描述出来了，比如第二句（刚好也是前些时日…）。

意义的寻求使人陷入二律背反。

65-65 # 2014-03-24, 21:38:20

前些时日在小册子上如是写道: 生活的感觉是这样的 —— 一种二律背反的感觉。

65 # 2014-03-24, 21:42:26

一个太好的女人，我是配不上的。她也不需要我，因为她有天堂等着她。可是，突然发现她有弱点，有致命的会把她送往地狱的弱点，我就依恋她了。我要守在地狱的门前，阻止她进去……

86-88 # 2014-03-24, 21:48:42

人是一种讲究实际的植物，他忙着给自己浇水、施肥、结果实，但常常忘记了开花。

96-96 # 2014-03-24, 21:50:44

久住城市，偶尔来到僻静的山谷湖畔，面对连绵起伏的山和浩渺无际的水，会感到一种解脱和自由。然而我想，倘若在此定居，与世隔绝，心境也许就会变化。尽管看到的还是同样的山水景物，所感到的却不是自由，而是限制了。

116-118 # 2014-03-24, 21:55:40

人及其产品把我和自然隔离开来了，这是一种寂寞。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历史隔离开来了，这是又一种寂寞。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，后者是野心的寂寞。那种两相权衡终于承受不了前一种寂寞的人，最后会选择归隐。现代人对两种寂寞都体味甚浅又都急于逃避，旅游业因之兴旺。

118-121 # 2014-03-24, 21:57:09

人们追求幸福，其实，还有什么时刻比那些对生命的体验最强烈最鲜明的时刻更幸福呢？当我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和血管里布满了新鲜的、活跃的生命之时，我的确认为：此时此刻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。

123-125 # 2014-03-24, 21:58:24

痛苦和欢乐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。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，既无欢乐，也无痛苦。

125-126 # 2014-03-24, 21:58:44

生命平静地流逝，没有声响，没有浪花，甚至连波纹也看不见，无声无息。我多么厌恶这平坦的河床，它吸收了任何感觉。突然，遇到了阻碍，礁岩崛起，狂风大作，抛起万丈浪。我活着吗？是的，这时候我才觉得我活着。

126-128 # 2014-03-24, 21:59:57

旅游业发展到哪里，就败坏了哪里的自然风景。 我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，却发现到处都是广告喇叭、商业性娱乐设施和凑热闹的人群。 我皱着眉头。你问我想干什么？我想把天下发出噪音的金属器具，从刀锯斧刨，到机器马达，统统投进熔炉，然后铸成一座沉默的雕像。

147-150 # 2014-03-24, 22:07:03

游览名胜，我往往记不住地名和典故。我为我的坏记性找到了一条好理由—— 我是一个直接面对自然和生命的人。相对于自然，地理不过是细节。相对于生命，历史不过是细节。

150-152 # 2014-03-24, 22:07:24

爱情的发生需要适宜的情境。彼此太熟悉，太了解，没有了神秘感，就不易发生爱情。当然，彼此过于陌生和隔膜，也不能发生爱情。爱情的发生，在有所接触又不太稔熟之间，既有神秘感，又有亲切感，既能给想像力留出充分余地，又能使吸引力发挥到最满意的程度。

154-157 # 2014-03-24, 23:04:26

人们常说，爱情使人丧失自我。但还有相反的情形：爱情使人发现自我。

158-159 # 2014-03-24, 23:05:07

爱情与事业，人生的两大追求，其实质为一，均是自我确认的方式。爱情是通过某一异性的承认来确认自身的价值，事业是通过社会的承认来确认自身的价值。

168-169 # 2014-03-24, 23:09:08

情种爱得热烈，但不专一。君子爱得专一，但不热烈。此事古难全。不过，偶尔有爱得专一的情种，却注定没有爱得热烈的君子。

172-173 # 2014-03-24, 23:10:13

不要以成败论人生，也不要以成败论爱情。 现实中的爱情多半是失败的，不是败于难成眷属的无奈，就是败于终成眷属的厌倦。然而，无奈留下了永久的怀恋，厌倦激起了常新的追求，这又未尝不是爱情本身的成功。 说到底，爱情是超越于成败的。爱情是人生最美丽的梦，你能说你做了一个成功的梦或失败的梦吗？

193-196 # 2014-03-24, 23:15:45

人大约都这样：自己所爱的人，如果一定要失去，宁愿给上帝或魔鬼，也不愿给他人。

202-203 # 2014-03-24, 23:18:27

你是看不到我最爱你的时候的情形的，因为我在看不到你的时候才最爱你。

207-208 # 2014-03-24, 23:20:12

“生命的意义在于爱。” “不，生命的意义问题是无解的，爱的好处就是使人对这个问题不求甚解。”

213-214 # 2014-03-24, 23:21:29

一切迷恋都凭借幻觉，一切理解都包含误解，一切忠诚都指望报答，一切牺牲都附有条件。

215-216 # 2014-03-24, 23:22:27

和别人混在一起时，我向往孤独。孤独时，我又向往看到我的同类。

222-223 # 2014-03-24, 23:27:21

每逢节日，独自在灯下，心中就有一种非常浓郁的寂寞，浓郁得无可排遣，自斟自饮生命的酒，别有一番酩酊。

225-226 # 2014-03-24, 23:28:59

外倾性格的人容易得到很多朋友，但真朋友总是很少的。内倾者孤独，一旦获得朋友，往往是真的。

240-241 # 2014-03-24, 23:33:28

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又不陷于孤独，这怎么可能呢？然而，尽管注定孤独，仍然会感觉到孤独的可怕和难以忍受。上帝给了他一颗与众不同的灵魂，却又赋予他与普通人一样的对于人间温暖的需要，这正是悲剧性之所在。

252-254 # 2014-03-24, 23:36:53

无聊、寂寞、孤独是三种不同的心境。无聊是把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的欲望，它寻求的是消遣。寂寞是自我与他人共在的欲望，它寻求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。孤独是把他人接纳到自我之中的欲望，它寻求的是理解。

256-258 # 2014-03-24, 23:37:36

无聊是喜剧性的，孤独是悲剧性的，寂寞是中性的。 无聊属于生物性的人，寂寞属于社会性的人，孤独属于形而上的人。

259-260 # 2014-03-24, 23:38:31

你们围着他，向他喝彩，他惶恐不安了。你们哪里知道他心中的自卑，他的成就只是做出来给自己看的，绝没有料到会惊动你们。

279-281 # 2014-03-24, 23:44:07

潇洒就是自然而不做作，不拘束。然而，在实际上，只要做作得自然，不露拘束的痕迹，往往也就被当成了潇洒。 如今，潇洒成了一种时髦，活得潇洒成了一句口号。人们竞相做出一种自然的姿态，恰好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不自然的时代。

322-324 # 2014-03-28, 12:00:43

质朴最不容易受骗，连成功也骗不了它。

334-335 # 2014-03-28, 12:03:49

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，眯缝着眼睛，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：“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？” 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，回到屋里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。

389-391 # 2014-03-28, 18:31:32

一种回避生命的悲剧性质的智慧无权称作智慧，只配称作生活的精明。

396-396 # 2014-03-28, 18:33:50

哲学是一个产妇，从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门门具体科学。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，但哲学是永存的，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，仿佛只是为了不受他们的搅扰，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——智慧。

404-406 # 2014-03-28, 18:36:36

对哲学的相反理解：一种人把哲学看做广义逻辑学，其对象是思维；另一种人把哲学看做广义美学，其对象是心灵的体验。不断有人试图把这两种理解糅在一起，但结果总是不成功。

409-411 # 2014-03-28, 18:38:27

常有人问：中国能不能出大哲学家？我想，中国现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传统、习俗、舆论、教条束缚的自由灵魂，人生和社会问题的真诚的探索者，出不出大哲学家倒在其次。

426-428 # 2014-03-28, 18:44:49

叔本华说，艺术是人生的麻醉剂。尼采说，艺术是人生的兴奋剂。其实还不是一回事？酒既是麻醉剂，又是兴奋剂。艺术就是人生的酒。至于它哪种作用更显著，则是因人而异的，就像不同体质的人对酒有不同的反应一样。

484-486 # 2014-03-31, 00:52:59

我把散文划分为艺术品和工艺品两类。 在旅游地区，常有小摊贩出售千篇一律的劣质工艺品。在游记文学中亦然。

492-493 # 2014-03-31, 00:56:39

当我从别人的诗中发现一个我熟悉的但没有捕捉到的感觉或意象时，我嫉妒了——我失落了的，却被别人捕捉住了，就像垂钓时从我的钓钩上逃脱的鱼被别人钓到手了一样。

573-575 # 2014-04-01, 08:18:24

人生是一场无结果的试验。因为无结果，所以怎样试验都无妨。也因为无结果，所以怎样试验都不踏实。

630-630 # 2014-04-01, 08:39:37

有人说，人生到处是陷阱，从一个陷阱跳出来，又掉入了另一个陷阱里。可是，尽管如此，你还是想跳，哪怕明知道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在等着你。最不能忍受的是永远呆在同一个陷阱里。也许，自由就寓于跳的过程中。

631-633 # 2014-04-01, 08:40:19

有的人总是在寻找，凡到手的，都不是他要的。有的人从来不寻找，凡到手的，都是他要的。各有各的活法。究竟哪种好，只有天知道。 只有一次生命，做什么都可惜了，但总得做点什么。于是，我们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。

638-640 # 2014-04-01, 08:42:41

习惯的定义：人被环境同化，与环境生长在一起，成为环境的一部分。所谓环境，包括你所熟悉的地方、人、事业。在此状态下，生命之流失去落差，渐趋平缓，终成死水一潭。 那么，为了自救，告别你所熟悉的环境吧，到陌生的地方去，和陌生的人来往，从事陌生的事业。 人一生中应当有意识地变换环境。能否从零开始，重新开创一种生活，这是测量一个人心灵是否年轻的可靠尺度。

679-683 # 2014-04-01, 09:05:14

幸福是一个抽象概念，从来不是一个事实。相反，痛苦和不幸却常常具有事实的坚硬性。

687-687 # 2014-04-01, 09:06:01

幸福是一种一开始人人都自以为能够得到、最后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拥有的东西。

688-688 # 2014-04-01, 09:07:25

对于一个视人生感受为最宝贵财富的人来说，欢乐和痛苦都是收入，他的账本上没有支出。这种人尽管敏感，却有很强的生命力，因为在他眼里，现实生活中的祸福得失已经降为次要的东西，命运的打击因心灵的收获而得到了补偿。

700-702 # 2014-04-01, 09:12:24

事实上，一个人为维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并不多，超乎此的属于奢侈品。它们固然提供享受，但更强求服务，反而成了一种奴役。 现代人是活得愈来愈复杂了，结果得到许多享受，却并不幸福，拥有许多方便，却并不自由。

762-765 # 2014-04-01, 09:44:21

由单纯到复杂，再复归成熟的单纯，我名之智慧。由混沌到清醒，再复归自觉的混沌，我名之彻悟。

779-780 # 2014-04-01, 09:54:31

他们一窝蜂挤在那条路上，互相竞争、推攘、阻挡、践踏。前面有什么？不知道。既然大家都朝前赶，肯定错不了。你悠然独行，不慌不忙，因为你走在自己的路上，它仅仅属于你，没有人同你争。

784-786 # 2014-04-01, 09:55:28

古来贤哲常论博学与智慧的不同。智慧是灵魂的事，博学是头脑的事，更糟的是舌头的事。西塞罗讽刺这些博学家说：“他们只学来和别人讨论，而不是和自己谈心。”蒙田讽刺在学校里只学得许多死知识的学生说：“他应该带一颗丰盈的灵魂回来，却只带回一颗膨胀的；他并不把它充实，而只把它吹胀。”

848-851 # 2014-04-01, 10:26:39

某位作家太太下的定义：作家是一种喜欢当众抖落自己的或别人的隐私的人。 作家的辩护：在上帝或永恒面前，不存在隐私。

990-992 # 2014-04-01, 10:56:54

当一位忧郁的女子说出一句极轻松的俏皮话，或者，当一位天真的女子说出一个极悲观的人生哲理，我怎么能再忘记这话语，怎么能再忘记这女子呢？强烈的对比，使我同时记住了话和人。 而且，我会觉得这女子百倍地值得爱了。在忧郁背后发现了生命的活力，在天真背后发现了生命的苦恼，我惊叹了：这就是丰富，这就是深刻！

1112-1115 # 2014-04-02, 09:01:43

我什么也不会忘记。世界将忘记一切。

1207-1208 # 2014-04-02, 09:16:44

这么好的夜晚，宁静，孤独，精力充沛，无论做什么，都觉得可惜了，糟蹋了。我什么也不做，只是坐在灯前，吸着烟…… 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，回到了我自己。只有我自己。 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。没有爱，没有怨，没有激动，没有烦恼，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存，感到充实。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。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。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。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，什么也不想做，包括睡觉。

1241-1245 # 2014-04-02, 10:27:05

我无求于人。求朋友会伤害我的虚荣心，求敌人会伤害我的骄傲。 我不愿使人为难，也不愿自讨没趣。

1252-1253 # 2014-04-02, 10:29:22

遇见一个对我怀有好感和善意的人，我会感到羞怯不安。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。打招呼，太客套；默不作声，太无礼；说说心里话，又太唐突。 倒是见了那种对我怀有恶意的人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他身旁走过，看都不看一眼。

1255-1257 # 2014-04-02, 10:30:44

谎言重复十遍就成了真理，——当然是对那些粗糙的耳朵来说。 还有另一种情形：真理重复十遍就成了谎言，——对于那些精致的耳朵来说。一个真理在人云亦云的过程中被抹去了个性，从而丧失了原初的真实性。精致的耳朵是宁愿听到有个性的谎言，而不愿听到无个性的真理的。不妨说，有个性的谎言比无个性的真理更为“真实”。

1325-1328 # 2014-04-02, 13:28:01

我们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，当它未被欲望、冲突、病痛折磨时，我们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。灵魂也是如此。如果没有善与恶、理性与本能、天堂与地狱的角斗和交替，灵魂会是一个什么东西呢？

1380-1382 # 2014-04-02, 13:48:27

一本浅薄的书，往往只要翻几页就可以察知它的浅薄。一本深刻的书，却多半要在仔细读完了以后才能领会它的深刻。 一个平庸的人，往往只要谈几句话就可以断定他的平庸。一个伟大的人，却多半要在长期观察了以后才能确信他的伟大。 我们凭直觉可以避开最差的东西，凭耐心和经验才能得到最好的东西。

1411-1414 # 2014-04-02, 13:53:30

无聊是对欲望的欲望。当一个人没有任何欲望而又渴望有欲望之时，他便感到无聊。

1455-1456 # 2014-04-02, 14:06:30

假如某人暗中对你做了坏事，你最好佯装不知。否则，只会增加他对于你的敌意。他因为推测到你会恨他而愈益恨你了。

1471-1472 # 2014-04-02, 14:09:16

一辆卡车朝悬崖猛冲。 “刹车！”乘客惊呼。 司机回过头来，笑着说：“你们不是想逃避死吗？在这人间，谁也逃不脱一死。要逃避死，只有离开人间。跟我去吧！”卡车跌下悬崖。我醒来了，若有所悟。

1611-1613 # 2014-04-02, 14:30:17

有时候，我觉得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，我的记忆是一座复杂的迷宫。有时候，我又觉得我的生活昨天才开始，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。我知道，这种矛盾的感觉会延续到生命的终结。

1647-1649 # 2014-04-02, 14:33:16

年轻人没有什么可回忆，于是就展望。老年人没有什么可展望，于是就回忆。

1667-1667 # 2014-04-02, 14:36:30

希腊人有瞬时，中世纪人有永恒。现代人既没有瞬时，也没有永恒，他生活在两者的交接点上——生活在时间中。

1683-1684 # 2014-04-02, 14:39:08